【博士x凯尔希】应许之地

阅读前须知:
·私设巴别塔为科研机构
·原创博凯女儿有


(1)

林溪走出帐篷的时候,博士正坐在他们那老皮卡车后厢堆着的弹药箱上,一手拿着破破烂烂的地图,一手拿着放大镜,身子向前弓着。远处红色的太阳正在下沉,四周的沙海呈现出诡秘而迷人的绛色。

 

“爸爸。”林溪爬上皮卡车。

 

“醒了?”

 

博士把地图和放大镜放在一旁的箱子上,转过身来。

 

“嗯。”

 

不远处,浅棕色头发的女子正把一只黄铜水壶放到木架上,木架底下是熊熊燃烧着的柴堆。

 

“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林溪有些懊丧。“爸,你们应该早点来叫醒我。”

 

“不,溪溪,爸爸认为你应该多休息。”

 

林溪打开放蛋白质冻和压缩甜饼干的箱子,博士翻身下车,接过她递下来的几小包食物。

 

“你已经守了两夜了。”博士说。

 

“我没事。”林溪摇了摇头。“以前做实验总是通宵,习惯了。爸爸你们不用担心我。”

 

过去的五十多个小时里,博士想了各种办法让女儿休息,可她的固执程度毫不亚于他在过去五十五年人生中遇见的任何一个人。

 

博士捧着食物向火堆走去。这时起风了,柴堆上方的火焰被吹得歪向一边,火舌舔舐着铜壶锈迹斑斑的侧面。棕发兔耳的女子捂着毛毯坐在火旁,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伸手去拨开头发,却又似被黄沙迷了眼,开始用手揉眼睛。

 

“辛苦你了阿米娅,汤就交给我来煮吧。”博士在火旁蹲下。阿米娅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微弱:

 

“抱歉,博士……”

 

博士皱了皱眉。

 

“阿米娅,和你说过多少次啦?别再说抱歉了。”她一直对他说抱歉。他又该对谁说抱歉呢?

 

那夜他们踏着星光从罗德岛的废墟上离开。深秋下半夜的寒气浓重,阿米娅咳了一路。她的矿石病当时已经好转了百分之七八十,现在则接近百分之百,但她的身体为捡回来的性命偿付了代价:那药有着很强且不稳定的副作用。这本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可它的复杂和危险程度的确超乎他们的想象,博士曾一度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用毒药医治病人。

 

阿米娅身上的源石结晶随着病情的好转逐渐脱落。它们曾经在她身上存在得那么鲜明,如今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出来,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洼也分外触目惊心。当然,和生命相比这并不算什么。那么肌肉萎缩呢?睡眠神经失调呢?强直性脊柱炎呢?没错,这一切加在一起都远没有生命分量重——但它们能让人活得生不如死。

 

博士知道阿米娅这些年承受了多少痛苦,无论身体或内心。他只恨自己无法感同身受。是的,该说抱歉的人是他。是他没能做出更完善的药物。是他没能照顾好阿米娅。太阳沉入了沙漠,深红的晚霞慢慢地向着金色的地平线退去。

 

奶黄色的汤汁在不锈钢杯里轻轻地晃着。博士吹凉了汤,递给阿米娅,阿米娅双手接过,端着杯子,小心地啜饮。

 

“好好喝……”

 

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好久没喝过汤了,最近吃的都是干巴巴的东西。”

 

“没办法,存货不多啦。”

 

林溪抱着一捆新劈的柴,走到火堆旁坐下来。

 

“到前面的城镇里碰碰运气吧,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好吃的。”

 

地图上标出的那些小点说是城镇,实际上只是一片片寂静的废墟。过去的居民早已无影无踪,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矿石病和普通的瘟疫夺去了性命,幸存下来的也很少能躲过此后的天灾和战火。

 

“是啊,说不定还能找到巧克力呢。来,溪溪,这是你的,小心烫。”

 

博士一边说,一边把汤递给女儿,林溪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纸,将饼干浸入热乎乎的汤汁,然后拿出来,放进嘴里。

 

“真棒!”

 

汤虽然是速溶的,但那人工合成的奶油土豆香味还是成功地掩盖了压缩饼干油腻的腥气。三人一如往常地围着火堆吃饭,夜色在他们咀嚼食物的声音中渐渐笼罩了整个沙漠。

 

“爸,”林溪放下杯子,道,“我认为我们明天应该改为向西北前进,目前的方向上很少有人居住过的迹象。”

 

“好,都听你的。”博士点头。“明天你来开车,晚上我守夜。”

 

林溪听了,也点一点头。

 

“行,我会照顾好阿米娅姐姐的。爸你撑不住不要勉强。”

 

“哈,爸爸可不像你。”博士笑着说。

 

 

 

 

(2)

博士醒了。西边的天空中,最后一颗星星正渐渐消失在云层里。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愣愣地望着西斜的月亮,仿佛不认识它了似的。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仿佛用尽一生也做不完。

 

起初,夜半沙漠的风声从博士耳畔渐渐远去,他徜徉在漆黑的意识之海里,体验着前所未有的失重感。

 

忽然间,光从黑暗的尽头穿出。白色的光芒顷刻包围了博士,黑暗的潮水退去,一个明亮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博士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个房间。丝丝清风从他背后吹来,他转过头去看,看到了一扇半开的窗。窗子约有一米多宽,两三米长,是仿叙拉古的样式。窗外有一条河,河水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泛着闪闪的微波。河的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山上的树木在湛蓝天空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绿意盎然。

 

他一时竟没有想起这是哪里,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坐在窗边的人。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他想,他至少有四五年没再做过和她有关的梦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梦不到她。他明明从未弄丢她唯一的小像。

 

猫耳的年轻女子缓缓转过脸来,她美丽而沉静的面容仿佛本就是为身上那庄严的白大褂而生的。她望着博士,聪敏的眸中透出一层疑惑。

 

“林,你怎么了?”

 

“啊……”

 

博士回忆起小时候,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幻想童话书插图里的小人跳到自己枕边。此刻他产生出一种小人真的跳出来的极度不真实感。

 

“嗯?”她见他一副呆样,歪了歪头,目光变得锐利。

 

“哦,呃,没事。”博士慌忙道。

 

“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总是眯眼?”

 

“那个,我有迎风流泪的毛病。”

 

她听罢,起身关了窗子。

 

“小希——”

 

“说了多少遍了?”

 

她回头,冲他一瞪眼。

 

“不准那样叫我。”

 

“好吧,凯尔希。”

 

在她面前他毫不犹豫地妥协了。换做以前,他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不过那早就不重要了。

 

“我知道你有事和我说。”

 

她说。博士听了连忙道:“不,其实也没——”

 

“但在那之前我有话问你:林,你的报告完成了吗?”

 

哦,他就知道又会变成这样。那个下午他的报告完成了吗?或者还差一点?或者,他沉迷于弄其他的研究,把那份优先级稍高一点的报告给抛在脑后了?这些细节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坐在窗前,吃了茶点。

 

那个时候的博士应该不会想到,这是他和凯尔希唯一一次在实验室里吃茶点。

 

“这个曲奇哪里有卖?”

 

博士吃得一脸满足。繁重的工作过后,他们都亟需补充一定量的糖分。

 

“哪里都没得卖。”凯尔希从蓝色的小铁皮盒里拈起一块心形的曲奇。

 

博士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

 

“我说买不到。”凯尔希面无表情地重复。

 

博士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

 

“啊——这是小希你自己烤的吗!?”

 

一记眼刀劈中他眉心:

 

“都说了不要叫‘小希’!”

 

从主客观双方面评价,那天的曲奇都是博士吃过的最美味的曲奇。

 

茶歇时间很快结束了。博士主动负责清洗茶具碗碟,凯尔希坐到文件资料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戴上金丝边眼镜,开始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那时世上还没有罗德岛,博士和凯尔希同在地处莱塔尼亚山间、名为“巴别塔”的科研机构里进行矿石病研究工作。

 

当时,巴别塔汇聚了泰拉世界中几乎所有的医学精英,其运营也获得了各国政府在人力物力上的鼎力支持。泰拉医学界最具口碑的数所高等学府每年都会向巴别塔输送一定数量的优秀毕业生,他们通常为二三十岁、具有一定学识储备和科研经验的博士生,但偶尔也会出现未毕业学生因天赋异禀而被破格录用的情况。

 

凯尔希便是上述特例之一。她入读维多利亚皇家医学院时仅十七岁,十九岁时便得到了巴别塔的破格录用。据说她是该机构历史上录用的年纪最小的科研人员。后来巴别塔毁灭于一场政治阴谋,大量优秀的科研人员在针对机构的恐怖袭击中死去。那夜博士轻轻吻过趴在实验台上小憩的凯尔希的发梢时,根本不会想到,这间满载他温柔回忆的白色房间仅仅数月后就会在火海中化为乌有。

 

巴别塔遭难日,天气晴。蔚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白色的半球形建筑在苍翠的山林间静静地闪着光。博士的车行驶在弯曲的山路上,忽然远方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紧接着整座山脉为之一震。博士坐在车里,感到身子弹起来,被安全带一勒。滚滚黑烟从前方的山谷里腾起,博士定睛看去,心中一沉,脚上踩了刹车,拿起手机去拨凯尔希的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应答。博士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冲向浓烟升起的地方。汽车仪表盘上的指针角度不断增大,手机屏幕上满是他手上和额头上的汗水。小希。小希。小希!求求你,不要有事!

 

他的车离机构越来越近。一路上都是灰头土脸仓促逃出来的人,许多人身上还穿着白大褂。车子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戴着破碎的眼镜、一瘸一拐走着的人,他失去了一只手臂,空荡荡的白大褂袖子被血浸透了。博士的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寻索。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小希,小希,你在哪里?

 

车停了下来,路没有了,前方的道路被爆炸震得粉碎。博士跳下车,路边散落着乌黑发亮的源石结晶。——源石爆弹!!!博士不由自主地尖叫出声。一旁有路过的人用力推了他一下:

 

“发什么呆,快跑啊!”

 

博士拍开他的手,拼命向着火海冲过去。小希,小希!

 

他从一楼的实验室里扯下一匹窗帘布,用水龙头里的水淋湿,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向着三楼跑去。残破的楼梯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源石粉末,在这样的环境中,就连呼吸都有可能感染矿石病。作为资深科研人员,博士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但那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

 

“小希!小希!你在吗!我来救你了!”

 

博士一脚踹开实验室的大门。天花板上掉下的着火的板材和源石结晶碎末洒了一地,凯尔希昏倒在实验台旁,实验台上火苗正在蔓延。他冲过去抱起她,她的脸被火光映得那样红,身体在他怀里是那样轻。他转身逃出实验室,没有耽搁一秒,在他身后很快传来了化学制剂的爆炸声。

 

莱塔尼亚政府集中安排他们到首府的大医院里治疗。博士只受了些轻微的擦伤,不需要做特殊处理,但鉴于他曾经闯入过源石分布率极高的灾难现场,医院还是安排他做了全套体检。所幸,他体内的源石颗粒含量数值仍维持在正常水平。

 

“请问——”

 

博士站在导诊台前,护士抬起头,看着他。

 

“请问凯尔希小姐被安排在哪个病房了?”

 

护士开始翻一本厚厚的名单。

 

“凯尔希?”

 

“是的。”

 

“你现在暂时不能探望她。”

 

“为什么?”

 

护士看着他,一副同情的样子。

 

“她现在是感染者了。”

 

博士站在隔离病房门口。窗户里,凯尔希和另外三个在此次事件中不幸罹患矿石病的巴别塔成员正在接受输液治疗。凯尔希合着双目,睡着,样子与平时无二。博士手里拎着的袋子掉在地上,袋子里是他做完体检后特地跑出去买的,凯尔希爱吃的戚风蛋糕。他自己也像那只袋子一样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脸。

 

三个月以后,凯尔希出院了,手上戴着的源石含量监测手环将伴随她的余生。巴别塔解散了。收到离职金的那个下午,博士接到了凯尔希打来的电话。

 

“在哪里?”

 

“在家。”

 

“有打算去的地方吗?”

 

“不知道。可能龙门吧。”

 

“我要去哥伦比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好。”

 

博士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答应得那样痛快。或许是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吧。

 

 

(3)

博士的梦才刚刚开始。从莱塔尼亚夏日明媚的山间到哥伦比亚冬季风雪凛冽的东部平原,一切回忆中的都历历在目,一切触手可及的都虚无缥缈。

 

“喂,林,在想什么?”

 

白发红瞳的血族女性一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站在博士身后。窗外的舰桥上落满了白雪。

 

“有种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

 

博士痴痴地说。

 

“哦是吗?那你快醒醒吧。别忘了今天是起航日。”

 

“所以我才说有做梦的感觉啊。”

 

“好啦,真是服了你。喏,凯尔希,这杯给你。”

 

“谢谢你,华法琳。可露希尔和那几个工程干员都到底舱去了么?”

 

“呃,是的吧。”

 

“你又睡过了。”

 

“嘿嘿……”

 

华法琳笑着摸了摸脑袋。

 

“没一个清醒的。”凯尔希从办公桌前站起,“我过去看一看。林,你要一起吗?”

 

“不了。”

 

博士说。

 

“我还是呆在指挥室里吧,或许别处会有情况。”

 

“说的也是,那么我先过去了。华法琳,去把阿米娅带到指挥室来。”

 

华法琳露出诧异的表情。

 

“诶?她不是还在睡着吗?”

 

凯尔希叹了声气。

 

“华法琳,你忘事真快。阿米娅两天前就醒了,今早我评估了她的身体状况,认为她已经可以离开隔离病房,到其他舱室活动了。”

 

“哦哦,不好意思。”

 

“林已经三四天没见到她了。记住,叫一个医疗干员随行,以防有意外发生。”

 

“明白,那我走了哈。”

 

华法琳边说边推门而出。脚步声在寂静的过道上由近而远。

 

“我要走了,林。不过你看起来有话和我说。”

 

凯尔希走到门边,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有件事情我觉得遗憾。”博士说,“离开咱们在哥伦比亚租的公寓时,忘了把我珍藏的那几瓶维多利亚威士忌带上车。”

 

“你知道的。”

 

凯尔希双臂交叉,倚在门上。

 

“我不爱喝酒。”

 

“是的,你一碰酒就醉。”博士说着,轻轻地笑了。

 

“算是吧。”凯尔希勉强地承认。

 

“但是现在,”博士说,“我想和你喝一杯,小希。只喝一点也成。可惜,那些好酒都落入房东手里了。”

 

凯尔希向他走过来。

 

“那就用热巧克力代替吧。”

 

她拿起桌上的瓷杯,博士也拿起自己的那杯。

 

“敬你,亲爱的。”

 

博士说。两只装满温热液体的瓷杯相碰,发出轻轻的“咚”的一声。

 

“也敬你,林。”

 

“为那孩子的健康干杯。”

 

“为罗德岛的未来干杯。”

 

罗德岛起航日,雪下了整个白天。雪簌簌地落在浅海黑色的礁石上,落在冰冷的深灰色海面上,落在罗德岛崭新而宽敞的甲板上,落在甲板上站着的人的鬓发和双肩上。博士推开舱门,风雪呼啸着将他包围。他勉强地睁眼,只望见纷飞白雪里那个猫耳女子伫立的背影。雪越下越大,博士的脸被挟裹了片片雪花的北风拍打得生疼。她的身影在纷纷飘落的雪中,时而真切,时而朦胧。

 

博士关了舱门,走上前去。甲板上结了一层冰,很滑,他走得很小心。他走着,离凯尔希越来越近。她披着一件浅褐色风衣,出神地望着远方。视线前方除了浓厚的云层,什么都没有。他到了她的身后,不发一语,只是脱下自己的皮衣披在她身上。

 

“你来了。”她说。

 

“嗯。”他答。“外面冷。担心你着凉。”

 

“事情忙完了,觉得船舱里闷。阿米娅呢?”

 

“和杜宾她们去吃饭了。”

 

“你怎么不一起?”

 

“没有小希在,我什么也不想吃。”

 

“有点饿了。”她说。

 

他们从甲板上离开,到餐厅里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博士记得,那张桌上铺着十分干净的台布,桌面上靠窗的一侧放了一只窄口玻璃瓶,瓶子里插着一朵新鲜娇嫩的白玫瑰花。那是他提前了一个星期吩咐医疗干员莱娜帮他在温室里栽培好的,冬日里无比珍贵的花朵。那个中午,凯尔希接受了博士的求婚。他颤抖着,小心地捧起她微凉的的右手,为她戴上那枚不加装饰的纯银戒指。

 

“很漂亮的戒指。”她说。

 

“是吗?”他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了笑,“的确我知道你会喜欢。”

 

“你不也喜欢这样的吗?”

 

“哦,你怎么知道?”

 

“刚确定关系时你问过我,而我反问了你。你说,你喜欢没有任何装饰的戒指。”

 

“太感动了,你还记得。”

 

“这是自然。你当时说,没有装饰才是最好的装饰,因为一无所有代表了无限的可能。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两个月后,他们的婚礼在罗德岛的甲板上举行。凯尔希牵着阿米娅向博士走来,当时仅十三岁的阿米娅激动得一直在抹眼泪。

 

“林博士,凯尔希医生,恭喜你们!”

 

“好啦好啦,”博士柔声道,“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了,小兔子?”

 

新人干员杰西卡跟着杜宾教官在红毯边上站着,见了这情状,也跟着抽泣起来。

 

“真是太好了,呜……”

 

身着白色婚纱的凯尔希接过一旁干员递来的纸巾,替阿米娅拭去脸上的眼泪。杜宾教官和可露希尔也忙不迭地安慰起杰西卡和一众渴望美好爱情的年轻女干员们来。

 

博士记得,婚礼是在上午十点钟正式开始的。金色的阳光穿破冬日的云层,洒在宽阔的甲板上,新娘凯尔希头上洁白的头纱在阳光照耀下散着柔和的光辉。她与他比肩而立,听站在人群前面的华法琳一板一眼地宣读着誓词。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永不离弃……

 

博士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真的流泪了,但是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鼻翼上的一点湿滑。华法琳说错了。他们全都想错了。想得太天真。他与她不过和世上的一切一样,是无依无靠、随风飘零的叶,不是深入地下、紧密相连的根。

 

他在婚礼进行曲的乐声中吻了她,她的双唇柔软得让他心醉。他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眼中只剩她一个。她的妆画得很淡,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衣裙也都是简约的样式,可她仍然那么美。她在他眼中从来都那样美。

 

从莱塔尼亚春日山间芬芳的草地里到哥伦比亚冬日风雪交加的海岸上,从巴别塔到如今的罗德岛,从三年前到如今。她的纤瘦的背影,细腻的侧影。她的微微上挑的眉,敏锐而深邃的眼,秀美的鼻和双唇。她的后颈,她的带着香味的发梢,她软成了水的身子。那一刻,以及从今往后的每时每刻,她都是他的,而他会也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

 

小希,小希。他不停地呼唤。

 

嗯,我在。她轻轻点头。

 

我爱你,爱得心都快碎了。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深情。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博士哭着醒来。小希,我多希望你是真的知道。

 

 

 

(4)

林溪提着灯,穿过一片残破的建筑群。窄巷出口处散发着一点微光,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起她的鬓发。除了巷子尽头那一处小小的口子,一切都黑得如同沉在夜中。

 

她年轻的心就在这永夜中一天天地麻木。她熟练地穿梭在废墟里,搜索维持生命的食物和水。她驾驶着老旧的车辆,耳畔是它体内从不停歇的咯吱声。她习惯了修理车辆,习惯了寻找枯木,劈柴烧火,习惯了守夜时的百无聊赖,也看厌了烈日、星空和沙漠。

 

四岁以前,林溪相信死去的人会成为夜空中的星星。后来母亲亲自纠正了她的这一看法。

 

“天体本身是一种无机的存在,而人类的死亡是一种生命现象。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母亲说。

 

“那,”小女孩瓮声瓮气道,“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嗯,”母亲说,“关于这个问题,不同的文明里有不同的解读。”

 

“溪溪这样的好女孩,会上天堂哦。”

 

一旁的医疗干员安塞尔笑眯眯地对她说。

 

“天堂?就是书里说的——”

 

“那只是拉特兰人信仰中的说法。”

 

母亲淡淡地打断了林溪。

 

“那妈妈相信哪一种说法呢?”林溪问。

 

“我没想过自己死后会去哪里。”

 

母亲的声音格外冷静。

 

“每个人都会死。我希望死去以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与生前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再次见面。”

 

那时林溪还不懂事,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她只希望妈妈能多抽点时间陪陪她。妈妈是她见过的最忙的人,她爱妈妈,不想让妈妈担心。但她四岁生日那天,妈妈一直待在手术室里,直到翌日凌晨才出来,那一刻,见到眼底乌青的妈妈,小小的林溪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六岁时,林溪第一次目睹了死亡。那是一个淡金发色的萨卡兹族女孩,死时比林溪大六岁。林溪仍然记得塞雷娅女士高大的背影。塞雷娅女士在罗德岛时,人人都敬重她非凡的学识、能力和高尚的人品。林溪记得,萨卡兹女孩死去的那天,塞雷娅女士一直站在隔离病房外,从清晨到夜晚,再到清晨。第二天,塞雷娅女士便离开了罗德岛,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死神之手开始频频抚触罗德岛,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从林溪身边离开,前往另外的世界。

 

那时父亲仍然在坚持。哪怕罗德岛上数名拥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疗专家都已不幸罹难,对抗矿石病的战役依然从未停止。林溪七岁时,第一次在母亲的指导下接触了医疗部的精密仪器和实验标本,此后便在课余时间开始了有关知识的学习。十岁时她进了父亲的实验室,为他和其他医疗干员做助手,不曾出过一次差错。

 

林溪的思绪飞回现实。手上略沉的包裹里装有数块刚搜寻到的巧克力,历经数年仍然硬实。她微微地笑了,想着,阿米娅姐姐一定会高兴的。——忽然,一声呼喊从她身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前——面——的——人!等——一——下!”

 

一时间,林溪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有——人——吗?”

 

“哎——!”

 

一阵有些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似乎还不止一个。林溪举起灯去照她们的面孔。

 

“我的天哪!”

 

“是你!小溪溪!”

 

“天,华法琳医生!可露希尔工程师!原来你们还活着!”

 

黑发红瞳的血族女子“哼”地一笑:

 

“我们要活下去,比你们可简单多了!”

 

“嘿嘿,说的也是。”

 

“溪溪,你一个人吗?你爸爸呢?”

 

“他在这里向北大约两公里的城中心广场上。我们的车停在那里,他在车上照顾阿米娅姐姐。”

 

华法琳和可露希尔听了,都叹了叹气。

 

“带我们过去吧。”可露希尔说。

 

 

 

(5)

博士坐在皮革储物箱上,烈日灼着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车旁的帐篷里,阿米娅裹着毯子,睡在帆布下的阴影里。博士转身蹲下,打开储物箱,将里面的罐头、盒子和别的一切零碎物品都拿出来,露出最底下那只破破烂烂的钱夹子。博士拿出那只钱夹子,打开。

 

他蹲在一堆罐头中间,小心翼翼地从钱夹子里取出那张小小的相纸。照片上,白发猫耳的姑娘站在金碧辉煌的建筑前,身着深色的制服,一手打着阳伞,一手拎着箱子。照片的色彩被时间逐渐淡化,他指尖这幅小小的场景,场景中小小的人儿,都朦胧得像一个梦。远远地,他听到女儿的呼唤声。博士将照片放回钱夹,将钱夹放回箱底,然后开始把刚刚拿出来的物品一样一样放回去。

 

“林!”

 

“博士博士!”

 

博士回头,望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又见面了,二位。”

 

他笑着说。

 

“哎,林,你怎么这么冷淡呀?”华法琳不满地说。

 

“没有没有。只是这两天一直有预感,觉得不久就会遇到故人。”

 

“嘿,说的可真玄。”可露希尔走到他身边蹲下。“帮你一起收拾吧?”

 

五个人围坐在篝火旁吃晚饭,可露希尔和华法琳的碗中不时散发出有些刺鼻的机油味。

 

“血族喝什么都能活下去吗?”林溪问。

 

“理论上说是的。”可露希尔道。“但我比较偏爱机油。”

 

“呃……”

 

林溪和博士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吃完饭,阿米娅说感到身体好了不少,希望可以给大家拉几首小提琴曲。所有人一致赞同。小提琴细腻的乐声飘扬在寂静的夜里,大家屏息凝神地欣赏。

 

一曲结束,华法琳突然道:

 

“说起来,这把琴好像是凯尔希送给阿米娅的十四岁生日礼物呢。”

 

阿米娅听了,笑着摸摸脑袋。

 

“华法琳医生居然还记得,真是太好了。当时我的病情刚有点起色,凯尔希医生为了让我转移注意力,缓解紧张情绪,就送了我这把小提琴,让我每天练习。”

 

“原来这琴是这么来的啊,我都不知道呢。”可露希尔道。“凯尔希可真是的。看上去冷冰冰不近人情的一个人,其实心思比谁都要细。是吧,林?”

 

博士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大家都误会小希了。她可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只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罢了。”

 

“我有一种感觉。”华法琳说,“但我不确定要不要说出来。”

 

“说啦你。”可露希尔推了她一下,“这样卖关子算什么。”

 

华法琳迟疑片刻,道:

 

“小溪溪,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回想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林溪有些惊讶:

 

“什么感觉?”

 

“被魔鬼上司支配的恐惧。”

 

“的确。”可露希尔在一旁道。“我也觉得她越长越像妈妈了。”

 

“真令人伤心啊。”博士叹气道,“炎国人都说,儿子的长相才随母亲,女儿明明应该长得像爸爸。”

 

“我觉得还是像凯尔希医生比较好呢。”阿米娅轻声道。大家哄堂大笑,博士一脸委屈。

 

晚上,可露希尔主动提出要守夜,余下的人都回到帐篷里睡下了。博士躺在靠近门的地方,觉得很累,却无法安眠。梦境与现实渐渐融合,华法琳的叫喊声在他耳畔响起:

 

“快,末药,止血钳!!”

 

“啊,在这里!”一个声音颤巍巍道。

 

又是一片白色。又是房间。但是是密闭的房间,没有风,连窗户也没有。博士很快认了出来,这里是罗德岛医疗部的手术室。

 

“博士,请您出去。”

 

身材高挑的医疗干员站在他面前,眼神坚定。

 

“闪灵,拜托你们……”

 

“放心。她不会有事。只是孩子——”

 

“没关系的。”

 

博士拼命地摇头。

 

“孩子还会再有,我只要小希好好的。”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没能活着来到世上。凯尔希在与整合运动的战斗中不顾身体状况,强行催化源石技艺召唤Mon3tr,身体受到极强的副作用影响,以至伤害了腹中七个月的胎儿。半年后凯尔希再度怀孕,并于十个月后顺利产下一名女婴。

 

“起名真麻烦啊。”

 

医疗干员嘉维尔转动着办公椅,挠着头发,道。

 

“你们起的这些名字就没一个正经的。”

 

赫默医生看了一眼写字台上凌乱的草稿,道。这时博士推开门走进来。

 

“各位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们在讨论小蜜糖的名字呀。”莱娜说。

 

“哈哈,我替她多谢各位哥哥姐姐关心。”博士笑道,“不过我和小希已经为她起好名字了。”

 

“诶?!”大家一齐喊出声来。“叫啥叫啥?”

 

“林溪。溪在炎国语里是小河流的意思。”

 

“哦,”苏苏洛托腮道,“是想要取‘细水长流’的意思吗……”

 

“我认为是代表了山溪一样的清澈和活力!”芙蓉笑着说。

 

“都对,都对。”

 

博士笑道。“溪”这个字与“希”同音。他不会忘记巴别塔实验室里那扇明亮的窗,不会忘记窗外那清澈见底,明媚如春的溪流。如果可以,他想和她一起永远呆在那里。呆在莱塔尼亚的山里,每天看看书,做做实验,散散步,偶尔到其他的城镇游玩,或到溪水上划一划木船。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生活,如同小孩在平安夜里期待圣诞老人的来临。他想要的不过是平凡的生活,哪怕平庸一点也无所谓。

 

然而每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当他轻柔而专注地抚触她光润的身体,却又不慎触碰到她右肩坚硬而寒凉的源石结晶时,他的心总会疼痛得几乎崩裂。当然,他还是会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她抱在怀里。他知道自己的痛苦不如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他不愿让她再因他多余的情绪而背上不必要的负担。

 

博士很清楚。自凯尔希成为感染者那天起,今生今世,他们都注定与平凡的生活无缘了。林溪十二岁那年,凯尔希由于操劳过度,病情急转直下。终于有一日,她在手术台前倒下,失去了意识。

 

昏迷的凯尔希被医疗干员们紧急送往重症病房、在闪灵医生的悉心治疗下,凯尔希的情况稍有好转,两天后苏醒了过来。

 

“怎么样?”

 

指挥室里,闪灵披着白大褂,站在博士面前。

 

“虽然意识恢复了,但她的身体目前还很虚弱。可以说情况不容乐观。”

 

那段时间博士每天都会带着林溪去重症病房探望凯尔希。他们在采购部买来新鲜的水果,买来凯尔希偶尔会吃的零食,买来泰拉科学界的核心期刊,买来凯尔希平时最爱看的,纯洁娇嫩的白玫瑰花。然而病房里总是那么安静,只有仪器的“滴——滴”声奏着单调的节拍。凯尔希服了药,昏昏沉沉地睡着,父女俩一人一张圆凳,坐在病床边上,谁也不说话。博士看了看病床上戴着呼吸器,浑身插满管子的凯尔希,又看了看身旁白色短发的十三岁的女儿。女儿低着头,似是在看病床的栏杆,又似在看地面上自己的倒影。

 

那一天,同样是在半夜,博士躺在指挥室供临时休息用的窄床上,望着黑色仪表盘上闪着绿绿荧光的航行轨迹。波涛声从舷窗外隐隐传来,此刻,他无法安枕。突然,指挥室的门被人大力地撞开,骤然亮起的日光灯晃着博士的眼。

 

“林……”

 

来人是华法琳。后面跟着可露希尔和清道夫,以及一众夜里当值的干员。华法琳张了口,刚喊出博士的姓,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林,”可露希尔在旁边说,“冷静一点,听我说,凯尔希她……”

 

博士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非常清楚可露希尔要说什么。他对这一天的到来再清楚不过了。许多无眠的夜,许多白日工作的间歇,许多过往生命中幸福和悲戚的时刻,他都在内心排演过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幕。

 

可是为什么?明明结局已经注定,为什么他还会抱有如此强烈的幻想?明明他的心早已因为饱受磨难而变得无坚不摧,为什么此刻还是会迸出鲜血?谁都明白往事不可追,然而博士永远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他甚至情愿被困在巴别塔火场里的那个人是他自己,即便是那样也比他带着对爱妻的愧疚和痛心度过余生要好上无数倍。

 

博士和林溪在干员们的陪同下前往医疗部。博士走得恍恍惚惚,忽然感觉一只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他低头一看,是女儿。林溪走在父亲身边,一直沉默着,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小希的葬礼举行当日,海上狂风暴雨,罗德岛船体一度被汹涌的波涛推得前仰后翻。昏暗的灵堂里哭声一片,博士呆滞地站在阵阵悲伤的云雾里,始终没有哭。如今无论他再怎么使劲,也哭不出哪怕一滴眼泪了。听末药说,凯尔希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死因是矿石病的急性并发症。

 

“凯尔希医生在的时候……曾经和我说……我的代号‘末药(Myrrh)’,意思是生命的短暂……”

 

末药哭着,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莱娜将她拥入怀中。到了夜里,干员们都回宿舍休息去了。灵堂里只剩博士一个人。一盏孤灯亮在墙上,博士的影子在灯下被拉得很长。他忽然失去了一切力气,倚靠着灵柩倒了下去,发疯似的大哭起来。小希,小希,小希,他的心从来在她身上,此刻也仿佛和她一同离去了。

 

这时一束格外亮的光照在他脸上。博士泪水未干地抬起头,看见阿米娅和林溪站在门口,阿米娅正用手擦着眼泪。林溪冲他跑来,抱住了他。父女俩抱在一起,博士轻轻抚着女儿战栗的脊背,林溪靠着父亲的胸膛,小声地啜泣起来。

 

 

 

(6)

博士早早醒来,其余四人还在酣睡。帐篷外一片漆黑,博士凭记忆摸到车边,取出车座旁的火柴盒,从盒中抽出一根火柴划亮,细小的烟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缓缓升起。博士点燃了油灯,然后搬来薪柴,烧水沏茶。

 

七点钟吃早饭时,东方的天空仍没有破晓的迹象。忽然间,有细小的东西打在他们的脸上。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只见无数洁白的雪籽从深灰色的天空中纷纷落下。

 

“下……下雪了?”

 

华法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露希尔伸出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天,我没看错吧?我们是在沙漠里吧?”

 

“这么一说……”

 

阿米娅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一些。

 

“天气好像是变冷了一点呢。”

 

八点。十点。十二点。天一直没有亮。雪越下越大,北风烈烈,挟裹着黄沙和雪片,直直冲博士他们的帐篷和车子扑来,将他们的披肩和大衣吹向高空。支撑帐篷的木架在暴风雪中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悲鸣声,终于随着一声“咔嚓”断成两截,巨大的帆布被狂风卷着,顷刻便飞出百十米远。帐篷里的物品在风雪中凌乱纷飞,然而博士他们自身难保,根本顾不得去收拾。

 

“车子还能启动吗?”华法琳声嘶力竭道。林溪拉了她一把,可露希尔跳上驾驶座,博士把阿米娅抱上副驾驶座,自己则跳到车顶的货架上。可露希尔打开车灯,发动车子,这时一截断掉的木头从远处飞来,正砸在博士的脊梁骨上。

 

“呀!”

 

华法琳尖叫起来。

 

“爸爸!”

 

林溪蹭地冲上前去,扶住身子向前倾倒的博士。他们落下的一切木头、布料、食物和金属制品都在空中飞着,如同宇宙初生时四处横飞的陨石和原始行星。

 

“发生什么了——哎呀!”

 

可露希尔刚摇下车窗,一个水罐就砸在汽车前盖上,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爸爸被木架子砸伤了!快开车,这里太危险了!”林溪高喊。可露希尔用力踩油门,风雪如同利刃,几乎要将他们的脸割开。博士在林溪怀里,不断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

 

 

 

(7)

博士感到疼极了。但他被冻僵了,没有大声喊叫的力气。那木头正中他的脊梁,他疼得差点当场晕过去。古代的炎国人有个讲究,进行乔迁、婚丧和远行等重要活动前必先看一种叫做“黄历”的占卜书,以判断选中的日子是吉是凶。博士昏昏沉沉地想,今天他的黄历上是否写了“不宜远行”呢?然而他并不是不想出门看黄历,只是出门的日子从来都没得选。再说了,古代的炎国人知道天灾这种东西吗?黄历可以预测人的命运,能预测这个世界的命运吗?渐渐地,他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又开始做梦了。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那些究竟是梦,还是别的什么。

 

他梦见自己在爬山,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微微的喘气声。他说:

 

“你有没有一点失望?”

 

说着,他转过头去。凯尔希穿着冲锋衣,手持登山杖,走在他身旁。

 

“失望什么?”她的语气有些不解。

 

“别的情侣第一次约会都是去水族馆、电影院和高级餐厅,我们俩却在这儿吭哧吭哧地爬山。”

 

她听了,忽然笑出声来。他有些惊诧地站住了脚。夜晚的登山道静静的,道路两旁黑黢黢的树丛里传来细细的虫鸣。许多萤火虫飞舞在他们身旁,尾巴散发出青色的荧光。

 

“我不觉得失望。”她说。“我们不是来爬山的,而是来观星的,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

 

“也对。”他说着,摸了摸登山包,理所当然地摸到了那架微型天文望远镜的轮廓。

 

他们在山顶寻了一块空地坐下,喝着运动饮料,不约而同地望着夜空。坐在山岗上,闪烁的群星离他们是那样近,近得仿佛马上要掉到他们脸上似的。然而他们俩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与星星的距离实际有多么遥远。

 

“真美。”凯尔希说。那时她二十岁,身体健康,头脑灵活,对未来的一切幻想都不曾受到过挫折。

 

“我小时候在故乡,最爱用这架望远镜看星星。这是我爸爸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退休以前他在炎国的大学里教天体物理。”

 

“我也曾想过报读天文学院。”凯尔希说。“我对宇宙的规律很感兴趣,如果世上没有矿石病,说不定我会成为天文学家。”

 

“哦,小希,千万别。”博士故意用矫情的语气说,“那样我们就没法相遇了。”

 

凯尔希推开他凑上来的身子,道:

 

“如果我的选择正确的话,在平行世界里我们也会相遇,只是以不同的方式罢了。”

 

璀璨的星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博士笑道:

 

“嘿,小希也学会说情话了。原来恋爱中的人真的会变。”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哈哈,抱歉抱歉。”

 

博士把天文望远镜递给凯尔希。凯尔希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拿着它对准天空,又看了一会儿。

 

“火星、木星、土卫一。”她边看边报出一些星星的名字,博士在一旁瞪圆了眼睛,努力用肉眼看清这些星星在群星中的位置。凯尔希放下望远镜,看着他。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博士回过神,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没有。”凯尔希一脸严肃地向他递出望远镜,就像平时在实验室里递给他培养皿一样。“你要用吗?”

 

“不用了,谢谢你。”他说,“这样看,那些星星都好小,比手指头还要小。”

 

“其实地球才是最小的。”她说。

 

“地球虽然这样小,却住了这么多人。”

 

“这不是由星球面积决定的。”

 

“话虽这样,还是想到别的星球去看一看啊。”

 

“或许未来可以。”

 

“小希,”博士说,“你觉不觉得这里像一个星球?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星球。”

 

“嗯,像……吧。”凯尔希环顾四周,轻声说。夏夜的清风拂过寂静的山林,群山间飘荡着二人言语的回声。

 

炎国的俗语喜欢用“难于上青天”来比喻难以完成的事。如果小希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定会把它用于比喻攻克矿石病,博士想。星星离他们有多遥远,希望离他们就有多遥远。但是他要去追求它,他一定要去,为了他自己,为了小希,为了他们生活着和热爱着的泰拉世界。后来,他真的研制出了能够治疗矿石病的药物,并成功治愈了重症患者阿米娅,然而许多需要这药的人,包括他的至爱在内,都已经没有机会和它见面了。

 

药物发布会当日博士没有到场,一切仪式都交给女儿和可露希尔办理。许多本该到场的人也都缺了席,他们的座位空在那里,罗德岛干员见之无不落泪。感冒可以吃药,肠胃炎可以吃药,如今矿石病也有药可医,世间百病,唯思念无药可医。

 

无论如何,博士想,他和小希的心愿算是了了。他们共同征服了矿石病。这就够了,他想。他们成为不了拯救世界的英雄,他们连彼此都无法拯救,他们能做的不过如此。罗德岛发生大规模内讧时博士差点被刺杀,而那名向来温和的萨卡兹医者拔出了深藏多年的剑,保护了他。博士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她只说,博士和凯尔希医生对丽兹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上。

 

博士睁开眼,看到的是风雪交加的世界,颠簸不已的车厢,以及女儿焦急的脸。他疲惫地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应该睡会儿,就像从前在罗德岛指挥室里熬夜时那样。这样他就能保持精力,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所有紧急情况。

 

这一次,他睡着了。再也没有机会醒来。

 

 

 

(8)

三年后

 

“小溪溪,扳手递给我一下。”

 

可露希尔伏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电缆当中,林溪头戴探照灯,蹲在她身后。

 

“给。”“谢啦。——小心脚下!这根线千万踩不得。”林溪小心地退回原地。

 

“话说,”可露希尔一边将电线一根根接起,一边问林溪,“你待在这儿不要紧吗?”

 

林溪抬起手腕,手表的表盘在机房的黑暗里散发着蓝色的荧光。“最多再待上五分钟。指挥室现在有卡罗莱纳她们,暂时不用过去。”她口中的卡罗莱纳是一名二十二岁的萨科塔族女性,幼时的监护人是两名企鹅物流员工:萨科塔族的能天使和鲁珀族的德克萨斯。

 

“嘿,”可露希尔插上一处接线板。“我突然想起你妈妈当年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是吗?”林溪道,“妈妈说了什么?”

 

“她说自己想在这里多待五分钟。指挥室里有华法琳和博士他们,暂时不用担心。”

 

她们头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那些得到救助的人们正在船舱里举办起航庆典。泰拉世界曾饱受天灾、战火和矿石病的洗礼,幸存下来的人类尚不及原来数目的千分之一。

 

“今天是爸爸的生辰。”林溪忽然看了一眼手表,随后道。可露希尔轻轻叹了一声。

 

“当年的事情真遗憾。”

 

“嗯,”林溪点了点头。“爸爸走的时候,连话也没有留下一句。”

 

“你还记得吗?”可露希尔说,“那天大雪停了以后,我们在雪地里铺上毯子,把博士放在上面。不知怎的,最后一刻他是微笑着的。”

 

“过往的研究证明,人在弥留时刻,大脑会产生许多幻觉。”林溪说。“爸爸的梦境里,一定有值得他高兴的事情。”

 

“我见过他最高兴的样子就在是你出生那天了。”可露希尔说。“他在医疗部门口像只猴子一样蹦蹦跳跳,任谁都拉不住。”林溪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这确实像他。”她说。

 

“好啦小溪溪,”可露希尔起身,摁下墙上的开关,日光灯一闪,机房里顿时亮堂起来。“这里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我去上面和他们一起喝几杯,你要跟我一起吗?”

 

“不了。”林溪说。“我回医疗部去,那儿总得有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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